【瓦力唱片行】旅人咖啡館 - MUSICO

【瓦力唱片行】旅人咖啡館

WL
瓦力
浪漫到無可救藥的囤物主義者,專愛邪門的事物,專寫邪門的故事。集滿壞品味與奇癖,分明是《早餐俱樂部》的魯蛇成員,偏生要透過一枚黑膠的嗶嗶啵啵,想像和全世界聯繫。 拒絕忘記事物,開了一個「可以記得事物如何消失的軌跡」的寓所。如同電影《瓦力》總在時光的廢墟永恆淘選回憶的餘燼,我把它叫做──瓦力唱片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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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瓦力唱片行】旅人咖啡館

旅人咖啡館是一間只要付上五十元銅幣,就能享受整晚不間歇爵士好音樂的咖啡館。其實沒人真的知道老麥的來龍去脈。我們只知道他喜歡纏著落單的顧客,講一些鬼才知道真假的故事,特別是那些一進門就佔著牆角,咖啡都涼了仍然直盯著天花板出神的人。老麥喜歡說他們都是迷失的靈魂,來到旅人咖啡館尋求生命的啟示。什麼啟示?「當然是音樂的啟示啊,這還用問。」老麥總是似笑非笑,又有些得意的說。

老麥為什麼叫老麥,這可是旅人咖啡館流傳最久的故事。傳說有一天,店內放著Bill Evans非常舒服的爵士三重奏。彼時的旅人咖啡館隨興的很,並不禁煙。大伙就咬著煙屁股,在迷幻煙霧的醉人鋼琴中,感到無比的自在和寫意。這時有一個不識相的傢伙,從老闆的黑膠收藏中,拿起了一張唱片換上。咖啡館輕鬆慵懶的氛圍立變,轉為有些實驗和放克的鋼琴爵士。雖然也不會不好聽,但咬著煙屁股的時髦男女可有些不耐煩。

曲子堪堪放過了一首,就有人發難,要求放回Bill Evans那鬆到骨子裡的爵士華爾茲。「你懂什麼?」自作主張換唱片的男人說「這可是麥考伊泰納在Blue Note的初試啼聲專輯,名字就叫作The Real McCoy。為什麼叫這個名字,你們知道嗎?」

所有人都拉長了臉看他。但沒有人敢說一句話。並不只是因為他說話的語氣有種恫嚇,而是在那恫嚇之後,似乎有種對於音樂的無比熱情,而那熱情,多多少少感動了當下的人們。在一陣靜默之中,他們聽見他這麼說:

「相傳很久之前有位拳王叫麥考伊。雖然是拳王,但貌不驚人,有回來到了酒館和人發生了口角。麥考伊叫對方閉嘴,否則就要倒大楣,因為拳王的手,可不好惹。對方不信邪,繼續挑釁,說憑你這身材,怎樣可能是名震江湖的拳王麥考伊。麥考伊脾氣再好也受不了半分質疑,一拳揮出,登時就把對方門牙擊落。幾秒之後,只聽得那鬧事的人奪門而出,邊跑邊撫著被擊落的嘴說『別再打啦,他真的是拳王麥考伊』!」。

原來這個不識相、自顧自地放唱片的傢伙就是老麥。那天是4月21號,正是麥考伊這張爵士專輯錄製的同一天。老麥向來不喜歡Bill Evans那種油甜的沙龍爵士,也痛恨大家都把爵士的格局給過度都會化、流行化了。「爵士是嚼著煙草和血一起吞的武器」,老麥總是這麼說。

雖然老麥的偏見頗深,喜歡Bill Evans的人未必就不能欣賞McCoy Tyner的狂放自由,但他對爵士的愛恨分明,簡直把生命泡在一整缸的爵士(如果爵士是高濃度的威士忌的話)來活。那夜之後,老麥就被叫老麥(考伊)了,因為老麥就是老麥,老麥就是他真實的顏色。

老麥以一張《The Real McCoy》撼動旅人咖啡館時,我還不認識他。那時,我也還不認識什麼是爵士。要等到多年以後的某一天,老麥已經在旅人咖啡館喝過無數杯咖啡、聽過無數張爵士老唱片,向無數雙迷惘的雙眼,講述那些音樂裡的愛與死、煙與鏡如何推遲或引渡了人心多少寂寞魍魎,他才在角落發現了我。

只是一個偶然的機會,只是一個看似不可能的交會,我在大雨滂沱的臺北城漫無目地的亂走。我已經沒有家了。我從土城看守所出來,回到那個曾經被我踐踏的地方,母親早已搬走,父親也不知去向,流落在島上各地的弟妹,一如當夜迷離的星辰,時而閃耀,時而被大雨和烏雲,隱匿了座標。

我是怎麼走到這個田地的?

原本前程似錦的我,被篤信教義的家人安排服侍上帝的路,成為一名備受景仰的神父。可是我已經不信神了。我怎麼還能信神呢?我在無數個暗夜裡懇求祂的名字,求祂的悲憫和憐愛,求祂以愛親吻我因懷疑和厭惡而致滿身刺痛的傷痕,祂不曾一次應允我的呼喚。

事實是這樣的:我喜歡每週日早上一起作禮拜,坐在教堂後排那名精瘦的男生,長得非常好看。他們管他叫小武,因為他五官分明的臉龐,就像廣告上金城武對觀眾說「你是一個標準情人嗎?」那樣的令人無可自拔。

打從小武一進教堂,我的眼神就沒有離開過他。除了天生麗質難自棄外,小武身上有股敏感憂傷的情懷,使人份外對其產生愛憐之心。小武已經十七八歲了,只比我小個四歲。照理說以他年少輕狂的青春剪影,身旁應該有很多女朋友才對。然而小武總是一個人上教堂,一個人面帶愁容地離開。

有天晚上,小武來告解室悔罪。他不知道一窗之隔的那個人就是我。我的導師阿聰神父對我說,我的見習生涯快到一段落了。現在我應該謙卑地去傾聽人們的懺悔和痛苦。我就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,聽見小武的告白。小武說他有罪,因為他喜歡上一個最不可能喜歡上的人,一個和他一起每周日作禮拜,卻無法靠近的人。一位最年輕的神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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啊!如果小武有罪,我又何嘗沒有?小武告解,是因為他內心惶恐,乞求窗頭那邊的人,以聖父、聖靈、聖子之名赦免他的罪。但我內心何嘗不也充滿了惶惑。我不能赦免他的罪,我只能走出那個空氣悶滯到令人喘不過氣的告解室,向小武伸出我的手,告訴他,「我不能赦免你的罪,但我願意和你共享這份罪」。

我和小武就這樣秘密往來了好幾年。沒有人知道我的私下生活。終於有一天,小鎮上那些好事的長舌之人,洞穿了一切,向教會施壓,要嘛我必須「痛改前非」,反正上帝是個善於接納的神,如果你真心悔改的話。言下之意很清楚了,若不照辦,我必立即當眾被逐出教會。

我的父母親哀求我走向光明,完成我這一生的傳道使命。他們甚至不讓我見小武。也就是在盛怒之下,在那個被千夫所指的夜晚,我不小心以填裝聖餐的高腳杯,碰傷了我敬愛的阿聰神父。後來發生的事情,就如同我一開始所說的,我在土城看守所被留了二個星期,出來時,地球兀自轉動,人事已全非。

我不知道究竟是誰把我保釋出來的。也許是偷偷躲在一旁的小武,也許是悲憫我的阿聰神父,或是仍眷顧著我的舊日教友。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。我知道我已經回不去那裡了,也回不了家了。我只能在大雨滂沱的夜晚,亂無目的地往前走,直到北風把我底心的最後一根蠟燭吹滅。我抬頭一望,竟在同時有什麼被點燃了,那是閃著霓虹的照牌,在雨中顯得幾許落魄的孤芳自賞。它寫著:「旅人咖啡館,獻給不需要這世界的你」。

我需要這世界嗎?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被雨淋濕的我,此刻肯定需要一杯最溫暖的咖啡。

我走進旅人咖啡館時,因為下雨的緣故,沒什麼人來。這讓我很方便就找到一個最邊緣的位置,不打擾任何人,也不願被打擾地坐下。空氣顯得靜默,這間咖啡館不放音樂,正是我所需要療傷的一個所在。正當我覺得有些放鬆,該死的薩克斯風緩緩被吹奏出來,竟然有人不識相地在那放唱片啊。

但是這音樂有點不一樣。

該怎麼說呢。這是爵士嗎?如果這是爵士,那它肯定是充滿不和諧的硬石之聲,和平常咖啡館會放的背景音樂有很大的差別。如果它不是爵士,它也肯定不是搖滾,它雖然帶有搖滾的火氣,但沒有搖滾的怒氣。它聽來的確是粗礪不堪,但充滿自由的狂想與前衛實驗的碰撞。有許多樂段懸而未決,反覆著同一個主題,猶如等待一個更好的信念或結果產生。

我陷入了音樂的漩渦,閉上了雙眼,沒有察覺到身旁不知何時坐了一個陌生男人。但等等,這個男人不就是剛剛在放唱片的人嗎?男人說他叫老麥,他瞥見我從雨中走進來的樣子,感覺我很需要來張好唱片。

男人出乎意料地健談,聲音真摯又充滿魅力。不知怎麼的,我在冷掉的咖啡中,把自己交出去了,交給一個我才認識幾分鐘,已然感覺認識了一輩子的人。我告訴老麥在我身上發生的故事,小武和那回不去的家。我沒有愛了,孤獨已完全攫獲了我。

「爵士是嚼著煙草和血一起吞的武器」,老麥一邊聽一邊對我說。「它武裝了你的精神意志,好讓你更清楚地面對自己。」

「我果然沒有放錯唱片。從你一進門我就知道了。你需要約翰科川這張《崇高的愛》(A Love Supreme)。這是一個曾經生命裡迷途的人,以薩克斯風吹奏他的寂寞和救贖。這張唱片有一些很不好聽很吵的段落,但那無妨,他知道你比藍調還黑的痛苦。這是科川最重要一張唱片,他以重擊和靈魂對話,為的是探求在表象和意志之後,是否真的有神的存在。」

「那......他找到了他的神了嗎?」對於一個被逐出教會的人來說,問這樣的問題真是諷刺。

「這張唱片正是求道者的苦難冶煉。」老麥陷入了回憶。「當年我也是個無神論者,感覺世界遺棄了我。我的家人在一場車禍中喪生,而我獨獨活了下來。有整整三年的時間,我無法再自行開車上路。只要一走進車門,我就想起她們猶在耳邊的微笑,但那再也回不去了。然後有一天我就要崩潰,我的朋友開車帶我到心理醫生那尋求協助。他開著廣播,從車上天線傳來的,就是剛剛你聽到的,科川這些狂亂的音符。」

「薩克斯風吹得如此不成章節次第,仿若要把整個世界都吹垮了似的。我心想,那是要多大的力量,才能撐起的一連串深切叩問。那天晚上,我要去見的人沒見成。我不去找心理醫生了,我請朋友把車停在郊區的路旁,然後不發一語的,跳進爵士的世界。隔天早上,我發現我皈依了一個新宗教,而科川就是我的神。像那首《奇異恩典》所說的,I was lost but now I am found.」

老麥的故事如此曲折離奇。他在爵士裡找到他的神,而旅人咖啡館就是他佈道的城市聖殿。剎那間,我覺得過去的老麥就好像是我,一個失去神,不被世界承認且無家可歸的人,此刻發現音樂的瞬間,聽著他的故事,也被音樂發現。

那夜起,我就在旅人咖啡館流轉,仿佛只要有老麥在,有音樂的世界,一切就變得稍微可以忍受。幾年後,我離開了旅人咖啡館,只因老麥已經無法繼續說他那些精釆的故事。我到南部一個性別友善的教會,以愛和關懷,給予需要幫助的人,最堅實的肩膀。每次禮拜快結束時,我們不以聖詩吟唱作為一日美好的句點,我們聽科川那張讓我重新凝望神的唱片。那時,我想起了老麥,也想起了他曾對我說的:

A Love Supreme, 愛就是世間最崇高的事。


【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】

《A Love Supreme》(崇高的愛)是美國爵士薩克斯風手約翰柯川的專輯。柯川是在1964年12月9日,於紐澤西的Van Gelder 錄音室,領導由鋼琴家McCoy Tyner、貝斯手Jimmy Garrison,加上鼓手Elvin Jones組成的四重奏所錄製。 《A Love Supreme》分為四個章節: 《承認》(Acknowlegement)、《決心》(Resolution)、《追尋》(Pursuance)、《頌詩》(Psalm),正是一位爵士苦行僧的求道之旅。這是柯川最為暢銷的專輯之一,更被滾石雜誌列為五百大唱片中的47位。其影響後代音樂與藝術的創作,可謂無遠弗屆。


延伸聆聽

John Coltrane - A Love Supreme [Full Album] (1965) 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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