懷念傅聰 —— 一心一意地把藝術當作是神聖的使命來生活著 - MUSICO

懷念傅聰 —— 一心一意地把藝術當作是神聖的使命來生活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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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念傅聰 —— 一心一意地把藝術當作是神聖的使命來生活著

文/隆信真


雖然我不喜歡教琴,但我想請妳來倫敦和我學琴,我將把我所知的一切教給妳。

驚聞傅聰老師過世,感到惘然,幾乎30年前 (1992) 與老師學琴的點滴在腦海中浮現,恍如昨日。

由於我在台北國際鋼琴比賽參賽,認識了傅聰。「妳彈的李斯特奏鳴曲讓我想起年輕的Martha Argerich。雖然我不喜歡教琴,但我想請妳來倫敦和我學琴,我將把我所知的一切教給妳。」28歲的我聽到大師如此的評價,實在是受寵若驚。回到美國後,把琵琶第音樂學院的教職留職停薪,去倫敦找大師學琴。

抵達英國是約半年後的九月,秋天的感覺已開始了。

到了Aberdeen Park傅聰和夫人Patsy(卓一龍)漂亮安靜的英國住宅,接下來的三個半月我在那兒練琴及上課,是個奇特難忘的經驗。開始我覺得很拘謹,但是過一下傅聰就讓人感到泰然自若,因為很少見過這麼沒有架子用赤子之心來坦誠相見的人。聊起音樂、音樂家、藝術、中國的文學及歷史等等,他從激動到狂喜,從悲憤到理智,原來他的內心世界有多麼的有豐富色彩,所以他彈出來的音樂就是這麼有說服力!

他首先提到Ego(自我)以及鄭京和、Barenboim、Argerich等音樂家,Ego大到可以接納任何建議。”A big personality is a personality big enough to adopt and accept changes. Music wins in the end.” 我深深體會原來大師級的人物雖然各有各的問題及掙扎,但他們可以超脫一切顧忌,來接納自己。

傅聰非常的用功。每天早上吃了一頓大的早餐(總是炒飯)後就開始練琴前的準備routine。先抽煙斗,讀一些書或文章(據他說是由鬼變人的過程),再把十隻指頭的指尖都用繃帶包起來(據他說是因指尖觸鍵感會混淆他聽到的鑒定能力)就上樓去練琴,一直到至少六七個小時後才下樓吃晚飯。除了出門演出之外,每天不變。他會先從蕭邦第二號奏鳴曲的第四個樂章暖身,從慢到快。之後用類似Dohnanyi的和聲練習來拉筋 (stretch) ,然後把接下來音樂會的每首曲子從頭到尾的細練。他自嘲這是撞牆式的練法。有時我在樓下練了三四個小時覺得練夠了,但聽見他老人家在樓上還是不斷地練著,真令我感到慚愧。有次我抱怨英國的天氣是鬼天氣,的確秋天三四點天就快黑了,而且陰濕濕的。但他笑的說,「這可不是練琴的好天氣啊?!」

他和Patsy家裡有五架琴,他練的是最差的琴(據說還是家具公司做的)像苦行僧的每天每個音磨練著,到晚上才到他最好的琴,Bechstein and/ or Steinway上來考驗一天下來的成果。我印象最深的是聽他彈德布西《前奏曲》 (Prelude) 〈骨壺〉,和蕭邦《馬祖卡舞曲》F minor, Op.posth。這兩首曲子是我和他學一堆曲子中音符最少的曲子,也就是聽起來最平淡無奇的曲子,但在他手下彈出來的骨壺可令人毛骨悚然,結尾讓人感到惆悵無比。蕭邦馬祖卡不但是音色變化無窮,最妙的是對時間及節拍的控制。我想有彈性的來彈馬祖卡舞曲,但做不到他的風格,令我懊惱。但深入其境的聽他彈,我得到很大的啟示。他最注重的是音絕不能往下墜:這是對鋼琴家最大的磨練,如何音色要有氣,但不能往下掉。線條要一貫合成,「就要像畫,留白的地方非常重要」,「彈響時要像黃賓虹的畫,雖是又濃又黑但必要能透氣。」

我知道有些人批評他彈琴的音色很燥。我只能說他對音色的看法非常的奇特,他認為音色美不美並不重要,反而內容才是重點。像大提琴家卡薩爾斯晚年時拉出來的音樂。他說這是「蓬頭亂髮,不掩國色天香的音色。」



* 圖 左起:傅聰、國畫大師張大千、老友暨藝術家許博允。(新象提供)

我之前的老師,Leon Fleisher、Horszowski等這些大師都是西歐人。從傅聰那兒我第一次聽到用中國藝術和文學,也就是我們心可起共鳴的東方文化來詮釋西方音樂,實在是個奇妙的經驗。譬如他形容一段莫札特「這句像是賈寶玉加上孫悟空!」傅聰除了要我看許多黃賓虹的畫,並且讓我在這三個半月讀了不少他的藏書,有錢鍾書、楊絳、傅雷、Roman Roland、Bertrand Russell等真是中西融貫。

他的父親傅雷要他「第一要做人,第二要做音樂家,第三才是鋼琴家」。傅聰的確是做到了。毫無疑問的這背後有很多掙扎。他學琴啟蒙很晚,據他說他手指頭是跑不快的,但他毫無棄捨的鑽研,追求彈出最深的意境,而且一心一意地把藝術當作是神聖的使命來生活著。

傅聰是個稀有的藝術家,我永遠感激他對我的啟發!
最後我要用兩段傅雷翻譯Romain Rolland的《Jean-Christophe》來結束:


倘始藝術沒有一種緊張的實際生活來做它的依傍,沒有日常任務給它刺激,那麼藝術就會喪失它最精銳的力量和現實性。它將成為奢侈的花,而不再是人間苦難的神聖果子。

一個人最大的敵人是神經衰弱性的懷疑....絕不能懷疑你所信為善與真的東西。凡是你相信的你都應該保護...最渺小和最強大的人同樣有責任。別以為單槍匹馬的反抗是白費的。敢肯定自己的信念就是一種力量!




傅聰 Fou Ts’ong (1934~2020)

第一位躋身世界樂壇,且大放光芒的中國人。

  • 1934年3月10日生於上海,童年時代斷斷續續的上過幾年小學,主要在家由父親傅雷督教。
  • 7歲時拜師傅雷的老友雷垣學習鋼琴。9歲師從義大利指揮家和鋼琴家、李斯特的再傳弟子梅帕器。
  • 1955年獲邀參加「第五屆國際蕭邦鋼琴大賽」,榮獲第三名。並在該屆比賽中,成為第一位贏得馬祖卡獎的非斯拉夫音樂家。
  • 1959年初,在倫敦皇家節日大廳首次登臺,與著名指揮家朱里尼成功合作。自此傅聰的足跡遍佈五大洲。隻身馳騁於國際音樂舞臺五十餘年,獲得「鋼琴詩人」美名。


  • 英國《泰晤士報》評論:「傅聰是當今世界樂壇最受歡迎和最有洞察力的莫札特作品的演奏家」;美國《紐約時報》說:「他表達了史卡拉第心中要表達而沒有能表達出來的音樂」;德國報刊更認為「傅聰確是一位藝術大師,無論他演奏舒伯特,貝多芬,還是莫札特,他總能找到最適合這位作曲家音樂的音響效果」;美國《時代週刊》讚譽:「當今時代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」;樂評家陳國修先生:「傅聰是個獨特的存在,我們應該珍惜;中國藝術家要像傅聰,應是絕響,思想、情感、時代孕育、人生歷練等於一身,才得以成傅聰。」

    (新象提供)



    * 上方大圖 傅聰自1982年起頻繁來台演出共9次,皆由新象文創主辦。(新象提供)


    延伸聆聽

    Fou Ts’ong ▶




    【作者簡介】



    隆信真 Beatrice Long
    出生於台灣
    畢業於美國蔻蒂斯音樂院與琵琶第音樂院
    目前為紐約市立大學布魯克林分校音樂院鋼琴教授
    於台北國際鋼琴大賽 美國克里夫蘭大賽與辛辛那提大賽得獎
    個人獨奏專輯《史克里亞賓:馬祖卡舞曲》與《史卡拉第:鋼琴奏鳴曲》兩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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